约稿走私信

我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老骆和费叔的事。
    
  
费叔单名一个渡字,一度被我誉为“童年最想嫁的人”。试想一下吧:一个皮相漂亮,性格好,而且还多金的男人,是不是满足了全部对玛丽苏小说里男二的幻想?他少见地留着长发,歪头的时候头发就丝丝缕缕搅作一团,又垂在肩膀晕开一点,嘴角再挑起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天生属于风华无双的公子哥,或者温文尔雅的地痞流氓。
  
   
周岁左右的时候,我老骑在费叔的脖子上,手不老实,把他的头发揉成支棱的鸡窝,要不就耐心抓顺了去扎辫子。有一回我两手各一束头发,不知怎么福至心灵,道:驾——

费叔也不生气,向左侧倒在沙发上,我就顺势滚下去了。他眉眼一弯,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对老骆说:诶、我也当一回美女的白马了。

因这一幕,我觉得费叔年轻时定祸害过不少女孩子。

再长大一些,对夫妻有了浅显的认识,我就嚷嚷:费叔、费叔——我长大了要当你媳妇——

费叔其时正在看手机,闻言转过头看了我一会,把我看得有点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下子笑起来,眨眨眼睛:好啊,等小美女长成大美女了,我就把你拐跑。

旁边的老骆斜瞅着我,不讲话,十分没风度地拿鼻孔出了口气,把燃着的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末了还使劲捻几下:“……小兔崽子,翅膀还没长齐呢就敢抢你爸爸的……”

我爸咳嗽一声。

场面一度僵持,无知的我对着老骆比了个鬼脸。现在回忆起来,我爸当时或许留下了面条宽的眼泪。
 
     
老骆是我爸好友,也是我干爹。是警察,也是个流氓。

我和他臭味相投,小时候就跟他后边一口一个“大哥”,长大了也屁性不改地喊“老骆”。在我出生之前,听说他很讨厌小孩。和我倒最亲,可能是因为找到了个能一起掀翻屋顶的小伙伴?罢,传说中的“真香定理”作祟。

我们爱伙同一气地欺负我爸老实人。比如拿他的微信给我妈发些肉麻的话,或者当着我妈的面,在他坐下的一瞬间抽掉他的凳子,除此之外更幼稚的也干过。我爸遭殃后的反应很搞笑,一根木头桩子杵在原地瞪眼睛,小心翼翼地去看我妈,受惊的兔子一样——然后脸一下就烧红了,一路烧到脖子和耳根。像兔子的眼睛。

费叔也未能幸免。老骆踮高了脚从身后捂住他眼镜,把脸埋进费叔的颈间。“啧,别弄。”费叔恶声抱怨,作势推开他的脑袋,“别把眼镜片弄脏了。”

老骆瞪大眼,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我居然还没有一副眼镜重要吗。”

费叔就一边笑起来一边靠上老骆的头。他从喉咙里面哼出一点笑音,仿佛从幽井里吝啬地舀出一勺一勺安静的水花,无痕的、孕育着波光的。我看见时间从白驹的毛发间逝去,那该是这样的色彩。
    
    
  
我喜欢窗外的一棵梅树,很早很早以前,我出生以前就一直在那儿了,也不知道是谁在院子里栽的。我在冬日里被产下,那时梅花正值红艳,合了薄雪与干枝,乍一看去仿佛岛国艳鬼。花开的时候,费叔偶尔会蹲在树下的小马扎上发呆。长手长脚都缩着,好像四根长签伶仃支在一起,是米纸糊的影子。

等到老骆下班,他便站起来,随手拣下一朵梅花插老骆耳后,笑道:“美人儿配花。”他这一笑就活了过来似的,漂泊的七魂六魄又归位了,碎光填满了整个皮囊的空洞。然后他们就一起上楼。

我猜费叔该是有故事的人。他发呆的时候没点人气,叫人在他身后看见一片巨大的茫然,还有被茫然包裹着的心脏。静滞不动。
  
   
老骆嘲笑费叔有白头发了。费叔从后边把脑袋搁他肩上,懒洋洋地说:“有时间染回来就好了。”他拿指头点了一下老骆的眼角,“帅哥你看看你自己,知道这叫什么吗?皱纹。”

我妈问费叔有没有保养过脸。费叔只是笑,慢慢嚼着青菜叶子,不吭声。老骆勒令他必须吃青菜,我觉得真惨。
    
     
初中有个腐女同学,大概就是喜欢男男之类的。她有天一进教室就冲我问:你家那个神仙小哥哥有女朋友吗?

我腹议这辈分都乱了,一边道:是单身,怎么,痴迷我费叔盛世美颜?

她鬼鬼祟祟地在那儿笑,左右看了几眼,才小声对我说:他貌似是同性恋耶,我刚刚看到他和一个警服男手牵手,死甜了。

我无语:这有什么,你不也老喜欢和XXX拉着手一起上厕所吗。

她:这能一样吗?……哎,和你这钢铁直女讲不懂。

我也不懂她怎么想的。但我很讨厌她那时的笑,有点像得知明星重量级绯闻的狗仔,或者看见大街上有人打架就赶紧拿手机录像的行人。

有次放假,爸妈去外地旅游,就差了他们接我。我留心看了他们的手,确实是握着的。天大寒,老骆几乎把费叔的手全包进去了,堪堪露出一点泛红的指尖。
   
   
我后来出外读高中,他们一切照旧。

我和我妈打探过一点。我妈问我:你觉得骆叔叔现在过得好吗?

那就是好的呀。我妈将锅里的土豆片翻了个面,才慢吞吞地、柔声地说道,有也好,无也罢,喜欢着谁,爱着谁,我们这些外人都是做不了也理解不好的。要么是徒增烦恼,要么是满足无谓的好奇罢了。他们过得好,过得开心,作为朋友……大概这样安静地看着就挺好了。

我不知道该答什么,满肚疑惑,又不想损失我在我妈心目中纯洁小莲花的形象,便只哦了声就回房了。土豆片在油里发出“呲啦”的声音,卷曲起焦黄的一缘,勾出满室浓郁的香。
    
    
   
寒假回来,梅花已经开始落了。我站在树下的时候,枝桠刚好碰到脑袋。摘下几朵,才发现其实还有些花骨朵没开,眯起眼睛放在光下看的时候,刚好可以看见里面半截淡黄的蕊。我摘了花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想来想去又放回梅树旁边的土壤上,一边为这采花贼的行径道歉,一边想反正化作春泥更护花嘛,也不算罪过。

花瓣透明,像层次分明的琉璃工艺品,镂刻着水波的纹理。花香却很淡,须得你凑近了去嗅才出来一点。我想时间真不公平。人的一辈子不过几十载,树却可以年复一年地绽放。在我去世后,它还是会在这。每年都开花,每年都凋谢,很久很久,一直反复。
    
   
   
我高考成绩出来以后举行庆功宴,人来的不多,就邀了互相玩得好的几家,包括老骆他们。聊天时知道,老骆因为年纪渐长,已经少出外勤。他叹了口气:别提了,新生代还是缺磨少练的阶段,得多关照。我这才发现老骆的头发这几年白得飞快,两鬓都已覆雪。

他和我爸两个糙汉子在聚会上一本正经地讨论白头发是不是剪得越短越好。费叔对老骆说:讨论这个有什么意义,反正你怎么都好看。

色令智昏啊。老骆大悦:唔,今天只准拿筷子蘸一点酒尝味道啊。

宴席上话题不知道怎么扯的,起哄让老骆和费叔喝交杯酒。老骆说不行,费叔在喝酒这事儿上容易得寸进尺。

费叔笑着点头,扭头去看对方。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地
  
   
亲了上去。
  
  
亲的嘴。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们的关系有了明确的定位。

大家都在鼓掌,我也是。他们或许亲了很久,又或许只是我一瞬间惊骇得心脏骤停。我听见了北风呼啸而过,听见了遥远的歌声,感到天地寂静。我自然而然地为他们鼓掌,就像为天下每一位相恋的情侣,就像为我的爸妈,就像为我和我未来的丈夫。

他们的影子拖了很长,是橙红色的,是满树炸裂的火花。窗外的夕阳正在沉没,正在燃烧。

我不是腐女,但神奇的是我没有一点抵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可能是因为我从生下来开始他们就在一起了,潜移默化;可能是因为他们实在太般配了,仿佛天生就属于彼此;也可能只是因为他们正爱着对方,于是你会觉得,费叔这人五脏六腑的一部分就带着爱人的血肉,他瞳孔里就闪烁的是爱人灵魂的碎光,老骆亦是如此。

老骆:陶然的姑娘都这么大了,我也老了。

费叔笑得满不在乎:真不好意思骆先生,心和皮囊都包邮给您送到家了,不接受退货服务。

他说:你老了我也爱你。

他的眼角有不明显的皱纹,好像春水荡漾出的波澜,北方的沃土层层化开。

时间向来公平。给予同等的温柔。

  

  

  

(下面是刀)

  

  

  

老骆遇袭的时间我记不清楚了,只晓得是冬天的一个下午。连续下了一周的雨,家里的花草因反常的气候萎恹下来,棉被潮湿,鼓胀的絮里积攒了太多水分,像手心一层涔涔的冷汗。

我们赶去医院的时候,费叔已经到了。他抬头看着我们,摇了摇头。

遇袭到离开的过程很短,老骆免受了治疗的疼痛,也失去了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那些疼痛有如实体,沉甸甸地压在生者心口。老骆的父母皆是耄耋之年,冲我们颔首示意。

费叔靠上椅背,没再看我们。

  

凶手当年被老骆抓进狱里去,是个精神病。

  

“我一直以为先走的会是我,”费叔说,“我年轻时有一阵子拿年轻作资本声色犬马,又得罪了一些人,导致老了身上毛病不断。我还一直觉得会是我先离开。没想过会这样。”

我爸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费渡没有抬头,也没有动。我面前的仿佛只是一个躯壳,里面被黑暗无声地蚕食干净;又仿佛只是外边含光的塑料被剥落了下来,第一次露出原本的模样。

“谢谢哥,我没事儿的。”他继续说,“我知道以后怎么生活。”

他神情寂静,让人想起带霜的苇草。

  

窗外的梅花开了。今年特别冷,却没有下雪。当我再从它下边走过时,就得弯下腰了。

  

老骆去世后的第二年,费叔把一头长发剪了。

同年的冬天,费叔寿归正寝。

  

时间原来如此。

  

一直如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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